我与亡者做生意,延长他们今生的寿命。
等价交换的,是买家下一世的气运。
世人多有贪婪之心。
所以,我的生意,一向很好。
我从一场车祸中把赵莹救出来时,心中略有些为难。
身为交易师,我可以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。代价是,他们需将下辈子的气运卖给我。
财运、姻缘、亲缘、读书运,我什么都收购。
赵莹的下一世,并没多少好运气可以挥霍。
但是,能在将死之际碰上我,算有缘分。
有缘分的生意,一定要做。
我对头破血流的赵莹说: 你看,其实你已经停止呼吸了。
不过呢,假如你此生还有未竟的心愿,可以考虑卖掉下辈子的气运,换这辈子多活一点时间。
赵莹眉头皱起,仿佛不信。
但当她回头,立刻倒吸一口凉气。
时间被定格了。
面如土色的肇事司机、焦急地打急救电话的好心路人、还有车辆燃烧产生的黑烟……
眼前一切的画面,都静止不动。
场面无比诡异。
只有我,冲她眨了眨眼。
这买卖,做不做?
我这个人,收费公道,童叟无欺。
赵莹终于信了。她咬着唇,潸然泪下: 我想跟我男朋友告别。
我们刚吵了架,我不想他记住的我最后的样子,是我们在争吵。您能帮我再见他一面吗?
这种要求,很容易满足。
从挎包里摸出个黄金打造的小算盘,劈里啪啦一通打,我就挑选好了自己想要的气运: 续命 2 小时,换你下辈子少一段优质恋情。你能接受吗?
赵莹犹豫片刻,道: 能。
成交。
我微微颔首,将手心展开,露出一枚怀表。
细银链挽起翠绿的表盘。乍一看,是件精致华丽的艺术品。
可是那根殷红的表针,却像是毒蛇的信子,微微颤动,仿佛在等我的指示。
我用食指在表盘上叩了一叩。
顷刻之间,那根红色指针,咔嚓咔嚓,逆向挪动起来。
耳边响起风声。
身边的事物,好像录影带在倒放一样,开始有条不紊地恢复原状。
车身碎片飞回破损处。
路人拨出的求救电话被挂断。
就连赵莹衣服上的血渍,也在一点点减淡。
不过转瞬之间,赵莹已经衣衫整洁,丝毫不像刚经受一场致命车祸的样子。
她回到了车祸发生的前一分钟。
赵莹愣愣问我: 现在,怎么办?
我把她塞进她轿车的副驾,自己坐上司机的位置: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适合开车。我送你回家。
与此同时,周遭的人和物,仿佛突然被解冻似的,又鲜活地动了起来。
时间倒退,众人的记忆也会被替换。
车子开得平稳而快。
赵莹缩在副驾驶座上,怯生生地问我: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?
我轻描淡写: 免贵姓秦,你可以叫我青棠。
赵莹还是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。
我刚刚就是走了个神,没看见那辆大货车。
我总说要带爸妈出去旅游,看来是没机会了。
我才 26 岁,我不该死的。这种事应该发生在别人身上,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……
赵莹嘤嘤哭起来。
我没有安慰她。
世事难料。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,谁都不知道。
车子稳稳停在赵莹和男友合租的小区。
我告诫: 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你和我的交易。
她道一声好,然后深吸口气,擦掉眼角泪痕,跑进单元门。
我打个哈欠,懒洋洋地把车锁好,也跟在她后面,拾阶而上。
在交易气运的时候,为避免突发情况,交易师都要跟随客人,寸步不离。
赵莹是因为男友花心才跟他吵架的。她虽然怀疑男友不忠,但仍然对他一往情深,宁可损失下辈子的气运,也要跟他再见一面。
只不过,深情错付,人间难免。
赵莹离家不久,男友就叫来了女同事,一同在狭小的出租屋里,翻云覆雨,无比快活。
被女友堵在床上,渣男还一脸正气。
分手是不是你提的?你提了,我就不是你男朋友了,我跟谁上床,是我的自由。
赵莹气得浑身颤抖: 刚分手一个小时,你就跟她上床?还说以前没暧昧,谁信啊?
我跟你谈了年,她呢?你跟她认识才多久?
赵莹机灵,手里紧紧抱着两人的衣服,从而在这场吵架中,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。
但高鹏也是个厚脸皮的。明明我这个大活人倚着门框,以看乐子的心态在注视着现场,他也毫无心理负担,光着身子跳下床,要抢女友手里的衣服。
赵莹在体力上打不过男友,便改换策略,去抓小三的头发。
我、我划花你这张脸——让你再害人——
眼看形势不对,我挥一挥手,暂停时间。
除了我的客人,其他两人都仿佛被冻住了,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保持不动。
赵莹趁机在小三脸上扇一巴掌。
我暗暗叹一口气。
明明是男人心思不纯,却总有人要把责任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。对于这种习惯性思维,赵莹也不能免俗。
眼见客人情绪越发激动,不利于交易。我不得不按住赵莹的手,让她镇定下来。
然后拿出怀表,指着上面的指针,提示: 这种捉奸的戏份呢,我是很乐意继续看下去的,但是我必须提醒你,你的时间非常有限。你确定要浪费时间来打架?
除了处理这个出轨的前男友,她应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做。
赵莹不忿道: 凭什么死的人是我,贱男渣女却过得逍遥快活?……也罢,既然要死,就让他跟我一起死。
说着,就去厨房拿菜刀。
我抬了下眉毛,再次拦住她。
不建议杀人。这种级别的罪孽,会直接影响你以后生生世世的投胎。
这话一听就很严重。赵莹双目通红,咬牙切齿,但是到底把刀放下了。
年青春喂了狗,我总要出一口气。不然,我死不瞑目。
我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: 你想做什么都行。
反正,时间是她的。
醒悟的赵莹没有再跟男友争吵,而是躲进网吧,编辑一篇小作文发在网上,诉说自己被背叛的前因后果。
写完,发给前男友的家人群、公司群、同学群、朋友群,务必确保此人脚踩两只船的事迹广为人知。
我数次提醒她时间所剩无几,她都充耳不闻。
直到赵莹兑换的两个小时届满。
我拿着怀表,询问: 你想选择什么方式去世呢?我可以安排各种疾病突发……
赵莹如梦初醒,扑过来捉住我的手: 我的命,是不是还可以再续?青棠,我下辈子还有什么可以卖的气运吗?
我笑了笑。
续命的时间越久,代价就越昂贵。再续的话,你只能拿更宝贵的气运来换了。
赵莹眼神闪了下: 比如说呢?
比如说,下一世,你会很聪明,有考上清北的实力。你也有一副强健的身体,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。你还有一个知己好友,你们打小认识,维持了一辈子的友谊,你人生最困难的几个坎,若没有她鼓励,根本过不去。
拿哪个来换?
听上去,每个都是让人心动的气运。
赵莹左右为难,吞吞吐吐: 那就……选朋友吧。
说着,有些羞涩: 青棠,你会不会觉得我……不太好?
我挑了挑眉: 别多心。卖掉朋友,是很常见的选择。
赵莹悄悄舒了一口气。
怀表又慢悠悠转动起来。
这一世,赵莹的命,再次被延长。
她潸然泪下: 我要去见爸妈。我是独生女,我总要跟爸妈道别。
我爸妈是不同意我和高鹏的。我坚持了年,以为终于有了一些希望,可是他却背叛我……
完了,又回到刚才自怨自艾的怪圈里。
我无奈地向她道: 爱情又不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事。想开点。
但被背叛的痛苦显然是巨大的。
赵莹一路垂泪,直到敲响父母家门之前,还是郁郁寡欢。
进门之前,她迟疑着问我: 青棠,你……要陪我一起进去吗?
我以为她是不想让我见到她的父母。
但赵莹解释说: 我有点害怕见到我爸妈……有你陪我,我会心安一点。另外,如果我特别难受,想哭的话,你能不能帮我暂停时间,别让我爸妈看到我在哭?
是挺奇怪的要求。
但很快,我就知道了这位客人为何怕见她的父母。
因为一进门,等着她的第一句话就是: 这么大姑娘了,还空手来家?有没有眼力见儿啊。
被妈妈看似慈爱实则挑剔的眼光盯住,赵莹勉强笑道: 妈。这次太匆忙了,下次我一定……
虽然这句是谎话。
她的生命已经终结,所以不会再有下次了。
我恰到好处地出声: 阿姨好,我是赵莹的同事。
见到我,赵妈妈立刻换上笑脸。
怎么突然带客人回家来?也不提前打声招呼。
赵莹一边换鞋,一边解释自己的来意: 我就是路过,顺便来家看看。
万万没想到,她妈妈又来了一句。
路过的?哦,你来歇脚呀?拔腿就来,拔腿就走。哎呦,我生个闺女真是一点好处没捞着,还得伺候她茶饭。真把我这儿当宾馆了。
赵妈妈的每句话都带着玩笑的语气。但听到耳朵里,总是怪怪的。
说好听一点,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好人;说难听一些,是她把无处宣泄的恶意以玩笑的形式包装,让人碰个软钉子。
作为外人,我不会跟她较真。
但做女儿的满怀心事,当下就忍不住要哭。
我从后面捏了赵莹的手臂一下,示意她别露出形色。
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陪伴父母了。所以赵莹很努力地帮妈妈摘菜,又给爸爸捏肩。
但好像不管她做什么,都会被挑错。
摘菜,她妈说你把嫩叶子也糟蹋了。
洗碗,她妈说你水龙头别拧那么大。
就连给爸爸倒杯水,都得到了一句吃饭之前喝水对胃不好。
如果说这些都是小意思,那等饭菜上桌,才是真正的考验。
妈妈提出灵魂拷问: 莹莹,你跟小高,怎么样了?
高鹏是赵莹的初恋。
父母看不起准女婿的出身,又嫌他没有好学历和铁饭碗。那么,假如听说女儿分手,应该很开心才对。
然而,不等赵莹说完,妈妈就一下子把筷子拍到了桌上,气鼓鼓道: 我老脸都给你丢尽了。
你闹什么?早些年让你分,你不分。拖到年龄大了,该结婚了,亲戚朋友都知道了,你要分?一天天尽给我找事。
赵莹瑟缩一下,辩解: 我没找事。是他出轨。
这是原则问题。赵妈妈没声儿了,轮到她爸爸说话。
莹莹,不是我们说你。
你身上也有很多毛病,比如,不够温柔、脸蛋不漂亮、皮肤不好,甚至工作也不稳定,总是换……所以这也不能全怪小高。
赵莹刚开始还在认真聆听,但突然觉出不对: 爸,高鹏出轨,你为什么说我不好?
赵爸爸咳了一声,脸上带了些饱经世事的了然。
如果一个男人觉得你好,他怎么会出轨呢?
一瞬间,赵莹脸色雪白。
瘦削的五指紧紧捏着桌角,青筋绷起,指甲发白,好像准备把一桌子的饭菜掀翻。
这位客人已到达情绪的极限。
我一挥手,让时间暂停。
于是,老两口带着都是你的错的表情一动不动。
而赵莹,号啕大哭。
她断断续续地倾诉: 从小到大,他们就看不上我。
我做什么都是错的,我考试丢分,是我粗心;我生病,是我身体素质比不上同龄人;我谈男朋友,是我没眼光;我工作不开心,是我性格不好。现在就连高鹏出轨,都是我的错。
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难道我全身上下,一点优点也没有?
赵莹拥有一对处处贬低她的父母。
她无法从家庭里感知到爱,便只能在旁人身上寻找。
在遇到善于花言巧语的高鹏后,赵莹沦陷了。
一声接一声的宝贝,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。
高鹏仗着一张嘴输出情绪价值,让女朋友对他掏心掏肺,心甘情愿陪他过苦日子。
可是,他能对一个人说甜言蜜语,就可以再哄另一个人。在某种程度上,哄骗小姑娘的成就感,可以弥补他自己事业一事无成的遗憾。
至于赵莹,在短短半天时间内,先是遭遇爱人背叛,又被亲生父母指责。她的绝望,可想而知。
我拍了拍她的手背,以示安抚: 我现在要恢复时间了,你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吗?
赵莹苦笑点头。
虽然内心已千疮百孔,但她还要维护这顿家宴表面上的平静安详。
毕竟,这是最后一餐了。
强颜欢笑,粉饰太平,是很多孩子都熟练掌握的一项技能。
从出生,直到死亡。
于是,在父母看来,面对不够完美的挑剔,女儿只是乖巧地含泪一笑,仿佛打心眼儿里接纳了批评。
我知道了。爸爸。
我以后会改的。
父亲满意女儿的柔顺,也不禁放缓语气: 莹莹,你是我们的孩子。我们也是为你好。多多指出你的错误,以后你少走弯路……
他们把她悲伤的泪光当作是对父母之爱的感动,全然不知自己唯一的女儿刚刚经历过夺命的车祸。
也许,如果是平常的日子,赵莹可以将自己的委屈宣之于口。哪怕她知道,向父母诉说委屈也只会得到一句你怎么禁不起开玩笑的回应。
但是今天,她什么都没说。
因为她不想在临死前,给父母留下任何心理负担。
如果一对父母发觉,自己和孩子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,他们在却在一直批评她,那么他们是否会自责后悔?
晚饭已接近尾声。
只有观察力最敏锐的人,才能看出赵莹眼底的不舍与眷恋。
时间再次被定格。
我用眼神示意,赵莹该走了。
她扑通一声,直接在我面前跪下。
青棠,求求你,再跟我做一笔买卖吧。我不能死在我父母面前。让我离开爸妈家,再死掉,行吗?
要不怎么说我业务不行?
每到这种时候,我的同行会趁机大赚一笔。不把顾客下辈子的气运挥霍一空,他们是不会收手的。
但我狠不下心。
人总有可怜之处。
赵莹,也是可怜之人。
我叹气: 那就再换两个小时吧。我给你打个折,只收走你一半的聪明。下辈子,你要想考大学,得多花点力气了。
赵莹泣不成声: 好。
在官方的记录中,赵莹死于见义勇为。
在陪父母吃完饭、返回自己家的路上,她遇见人贩子拐小孩,于是挺身而出,不幸遇难。
那个险些被拐的孩子,认了赵莹的父母做干爸干妈,很好地慰藉了老人的丧女之痛。
赵莹卖掉自己下一世的智慧、姻缘还有友谊,换了今生多活六个小时。
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,我问: 后悔吗?
每遇到一个客人,我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。
并没有标准答案。
譬如此时,赵莹便茫然地摇头: 我……我不知道。
假如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,你会做什么?
有人选择与深爱的人好好告别。
有人会去吃顿舍不得吃的奢侈大餐。
或许还有人,会将珍藏在心中的宝贵回忆写下来。
这些细碎的事,往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才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。
——那么,假如我告诉你,此刻你的生命已经终结了呢?
你会不会很惊讶,很失落,很遗憾?
我早该如此这般才是
但,事有例外。我可以与你做个交易,用你下一世的气运,来换取此生的延续。
你会做吗?
信或不信,世人多有贪婪之心。所以,我的生意一向很好。
而只有赚到足够多的气运,才能救出一个人。
一个,对我而言,很重要的人。
……
我的下一位顾客,是个中年发福的秃头男子。
死因,本来是脑溢血,但断气那一秒,被我遇上了。
此人姓周,名文昌。
他是个生意人,非常警惕。追着我,问东问西。
你是人还是鬼?
我凭什么信你?
我的气运,你买来有什么用?
我只说了一句: 爱卖就卖,不卖别废话。直接去死,我也省事。
周文昌的圆胖脸上堆满笑容: 别别,秦老板,有话好说嘛。我卖,还不行吗?
譬如我的这位客人,他干脆利落地卖掉自己下辈子最懂事孝顺的儿女,给今生充值2 个小时。
但他做的,既不是陪伴家人,又不是填补后悔。
……而是找他黑道的朋友,试图查出我的底细。
为避免节外生枝,做业务的时候,我会守在顾客身边。
这会儿,周文昌和朋友在一间茶室里窃窃私语,我则坐在院子的圈椅上,百无聊赖地晒太阳。
旁边的座位上睡了只流浪猫,和我一起分享阳光。
我是在一场拍卖会上感受到周文昌濒死,才匆匆赶去寻他的。为了装门面,身上穿了件工艺繁复的墨绿绣花旗袍,美则美矣,穿久了,有点勒得慌。
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抽空换身衣裳的时候,周文昌突然冲出来。
指着我,目光鄙夷。
秦青棠,想不到你古董收藏家的身份,全都是故弄玄虚。
这么快就能查出我的身份,有两把刷子。
我总算来了点兴致。
然而,在看见周文昌扶出来一位身穿白袍、胡须老长的世外高人时,那兴致又没了。
高人鹤发童颜,道骨仙风,手持一沓写满红字的符,口中念念有词,看起来好像要作法镇压我。
不是吧,这样也能混口饭吃?
我不紧不慢地打个响指。
高人顿时僵住。
符纸如天女散花般撒出,却又违背重力定律,定在半空。
周文昌呆住了。
我慢慢起身,穿过悬浮于空中的符纸,走到我的顾客面前。
居高临下地盯着他: 做买卖,要诚信。周老板疑心重,那就别合作了。我现在送你上路吧。
周文昌吓得屁滚尿流,跪下来,磕头如捣蒜。
秦老板大人有大量,别跟我计较……
再卖我一些时间吧。我上有老、下有小,我得安顿了他们,才能放心。
周文昌堪称时间管理大师。
他慷慨地卖掉了自己下辈子挺多的气运,换来了一些时间。
第一个小时,陪伴他的前妻和大女儿。
第二个小时,探望他卧病在床的老母亲。
第三个小时,去给去世已久的父亲扫墓。
第四个小时,去见他的第二位前妻和儿子。
第五个小时,与情人温存。
第六个小时,与自己的创业伙伴把酒言欢,酒会主旨是来世还做兄弟。
说实在的,周文昌下辈子运气很不错。
但把气运花得如此肆无忌惮,也是很罕见。
我拨弄着算盘: 还想卖点什么?不卖的话,我就送你上路了。
周文昌意犹未尽: 其实,我还有一个孩子。
我: ……
我有点对不住他,临死前我想看一看他。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。
找人?可以。那是另外的价钱。
我问: 姓甚名谁,年岁几何?有生辰字最好。
周文昌面露难色: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,不过他今年应该十七岁了。
观他神色,也能把这孩子的来历猜个九不离十。只怕,又是男人春风一夜带来的后果。
我心内鄙夷,遂毫不客气地开价: 你下一世,有个对你情深意重的妻子,假如拿与她的缘分交易,这个孩子,我可以帮你找出来。
周文昌一口答应。
女人如衣服,换一个就是。秦老板,您请。
我翻了个白眼。
女人如衣服?
非常好。那请您下辈子就光屁股吧。
我很快找到了周缜。
燕大学生,在读大三。
肥头大耳如周文昌,能有这样一位眉清目秀的儿子,我很震惊。
但,当爹的很快就解答了我的困惑。
唉,这孩子的脸蛋,和他妈一样一看他那脸,我就想起来他妈长啥样了。
我皮笑肉不笑地夸他: 既不知道长相,又弄错了年纪,周老板,看来您和儿子不熟。
周文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。
孩子他妈有骨气,生下孩子要自己养,这么多年,我确实没管过。
面前的周缜,身姿挺拔,身高腿长。
他有很干净的一双眼睛,瞳仁是琥珀色。清澈且透明。
奶茶店里人满为患,喧闹无比,但丝毫不影响周缜做事的认真。
此刻,男生低着头,熬煮大锅里的糖水。
雾气氤氲,连带着他眸子都湿漉漉的。
我一边在小程序下单,一边嘟囔: ……幸好你没管。
饮料制作完毕。
一杯多肉葡萄,一杯芝士奶盖,都是全糖。
从柜台取回来,周文昌大概本以为我会分他一杯,结果我半点没有分享的意思,两杯都自己喝了。
时间在流逝,而周文昌在磨蹭。
我咬着吸管,不耐烦道: 周老板,你时间很宝贵,你不去跟周缜搭话,老坐我旁边干什么?
我可告诉你啊,不是什么气运我都看得上的。你要是把下辈子优质的气运卖光了,我说什么都会送你上路。到时候心愿没完成,可不是我的考虑事项。
催促有用。
周文昌一拍大腿,毅然决然地走到前台,跟收银小妹比比划划。
很快,就听见小妹喊: 周缜,有客人在外面等你。
周缜没有怀疑,真的摘下围裙,走出店铺。
不过三分钟,他就返身回来。
方才清隽的眉眼尚且还有几分温柔,此刻已是冷如冰霜。
经过我时,投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眼神。
我假装无知无觉,端起奶茶,一饮而尽,心中却了如明镜。
——父子俩,谈崩了。
十分钟后,我坐在奶茶店外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周文昌忏悔。
我说我道歉,他不接受,我说给他留点钱,他扭头就走。秦老板,你说你说,这该怎么办?
我接待过这么多客人,周文昌绝对是内心戏最多的一位。
我只有两个字送他。
活该。
别愁眉苦脸了,你见他一面,也算没遗憾了。现在,该上路了吧?
周文昌像弹簧一样跳起来,从兜里取出张银行卡。
秦老板,这里头有一百万,你帮我把卡送我儿子,就当是他的生活费,行不行?
拜托,十多年对儿子不闻不问,这会儿想起来大把给钱?
我恨不得骂他几句。
但我懒得跟顾客计较。
在周文昌谄媚的笑容中,我抽过卡,转身回奶茶店。
已是晚上九点,店铺即将打烊,客人也少了很多。
图省事,我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。
手一挥,时间静止。
越过众人,径直走向周缜。
少年弯身站在冰淇淋机面前,一动不动。
白衬衣纤尘不染,腰间系着黑色的围裙,越发显得腰细腿长。
他手里那只甜筒已经打了多半。
圆圆胖胖,形状完美。
我顺手从他手里拿过,咬了一口。
另一手捏住那张银行卡,轻轻插进周缜衬衣的胸口口袋。
微凉指尖,甚至感受到了周缜略高于我的温度。
卡片妥帖地落了进去。
我举着冰淇淋,回头向远处的周文昌比个胜利的手势。
他圆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。
任务完成。
然而,就在我转身想离开的时候,周缜的喉结,滚动了一下。
少年直起身,左右转了转脖子,仿佛站得很累,需要活动一下筋骨似的。
一片安静,我甚至听见了他衬衣摩擦时的窸窣。
周缜从口袋里抽出卡片,面无表情地递给我。
语气冷淡。
这位女士,您不可以进来后厨,更不可以偷吃。
送我的东西,麻烦收回去。
这一瞬间,我以为自己不小心解开了众人的禁锢。
但是,环顾四周,所有人都是静止的状态。
我的灵力并没有失效。
冰凉而甜腻的香草味道在舌尖蔓延,我眨了眨眼,心脏开始狂跳。
周缜能够解脱我控制。
这只有一个原因。
他也有万里挑一的通灵体质。
——这是做我这一行的入门要求。
好苗子,应当收为已用。
我上上下下打量周缜,突然有点心动。
行走江湖这么多年,或许,我是该收一个亲传弟子了。
只不过,收服周缜,有点难度。
他生母早逝,外公外婆抚养他长大。家里没有经济来源,一向很困苦。
虽然勉强靠助学贷款读了燕大,但他所有的课余时间全都用于打工了。
这样的生活条件,假如收下生父的一百万,会轻松很多。但他却依然拒绝。
可见,这是个有骨气的人。
要想收服这类人,生磨硬泡行不通,威逼利诱也行不通,非得个合适的契机,春风化雨,才行得通。
现在,绝对不是合适的时机。
我没有再搭理周缜,而是转身离开。
店外,我把银行卡还给周文昌。
周老板,算了吧。你儿子和你之间关系太差,贸然送钱,只怕会加重误会。
周文昌心事重重,试探着开口: 既然如此,我想跟秦老板再做一笔生意。我把这一百万给你,你帮我时不时照看一下周缜,行不行?
你是个厉害人物,有手段,有本事,周缜他若是有什么麻烦,你肯定能解决的。
人,总是在死亡来临的时候,才能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,又想补偿些什么。
我很想问一句,你身为父亲,早干什么去了。
但人如果能预知自己的命运,那就不是人,而可以称之为神了。
我拿过卡,算是答应了这个请求。
送周文昌离开人世之前,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。
后悔吗?
我本意,是问周文昌,是否后悔跟我做交易。
但他却大笑三声: 其实也没什么可后悔的。我这个人,自私,没长性,再重来一遭,我也还是做这些选择。
有些人的坏,是藏着掖着的坏。
但周文昌,却反其道而行之,坏得明明白白。
我忍不住笑了。
周文昌也有些讪讪,忽然好奇问道: 哎,秦老板你说,下辈子,我还是我吗?
这个问题其实很寻常。
我接待过不少客人,他们都有这种疑惑。
是,也不是。
我低下头,确认自己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落寞表情: 过了奈何桥,喝了孟婆汤,上一世的恩怨情仇就全忘了。下辈子,虽然容貌相同,但也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了。
周文昌哈哈一笑: 要这么说,下辈子的我,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。我何不把下辈子的气运都卖给你?反正我自私嘛
我知道这是开玩笑。
而且,我应该跟着一起打趣的。
但不知为何,那句下辈子的我,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让我鼻子一酸,差一点就失了态。
我勉强一笑: 时间差不多,我该送你走了。
周文昌揉了揉发红的眼眶。
那就有劳秦老板啦。
在官方的记录中,周文昌死于突发脑溢血。
葬礼举办得挺高调。
尤其是他的两任妻子互相打听对方分了多少遗产,最后因为分得不均打起来,更是热闹。
我全程旁观。
周缜,没有露面。
这也在意料之中。
周缜对周文昌,恨意极深。
而且感情这东西,爱屋及乌,周缜想必也不会待见我。
假如有心收他继承衣钵,我得另做打算。
打算还没有想出来,我又碰上了周缜。
这回,是在做生意的时候,偶然遇见的。
死者是周缜的校友,林昭。
在一个平静的夜晚,她从燕大教学楼的第九层,一跃而下。
我在林昭临死前出现。
假如你此生还有未竟的心愿,可以把下辈子的气运卖给我,换这辈子多活一点时间。
就像我所有的客人一样,林昭先是回头看了看身边被定格的人和物,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。
你能让我多活一些时间?
价格公道,童叟无欺。
林昭点点头,仿佛很乐意跟我做这笔买卖。
但出乎我意料的是,她说: 我可以跟你交易下辈子的气运,除非你能让我死掉,但我能听,能看。
入行以来,我接待过的客人不计其数,但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要求。
不过,理论上,这是可行的方案。
我斟酌着说: 我可以让你的魂魄在人间停留,这样,除了我,旁人瞧不见你——不过,时间绝不可以超过两天,否则很可能会魂飞魄散。
我不建议这样做,风险实在太高。除非,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。
林昭的眼神变得复杂。
夜风把她披散的头发吹得凌乱。
良久,她才抬起头。
林昭生得纤弱,一望而知,是个善良而温柔的姑娘。
但此刻她双目通红,好像怀揣着难以描述的深仇大恨。
因为,我想亲眼看一看,我死之后,我的家人会不会后悔?
父母是我们在人世间最深的牵绊。
关系越亲密,伤害越痛苦。
而且痛楚会呈几何倍数增长。
林昭,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被家人所伤的受害者之一。
我轻轻抚弄手里的怀表。
成交。
就在林昭即将彻底咽气的那一刻,教学楼阴影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生。
脚步踉跄,仿佛在挣脱什么束缚似的。
不出所料,是周缜。
我布下的时间束缚可以在小范围内让人和物静止,但周缜因为天赋异禀,不受我约束。
与前几日所见相比,他瘦了不少,两颊都微微凹了进去。
怎么,最近很辛苦吗?
看周缜这阵势,恐怕是要跟林昭说点什么。我不紧不慢地起身,让出一个位置。
果然,他在林昭身边蹲坐下来,一脸凝重: 学姐,还记得我吗?我是周缜。
这个女人来历成谜, 善恶难辨,她提出的这种交易更是闻所未闻。学姐,你要三思。
啧啧,看来周缜对我, 成见挺多。
但从他的角度来看,倒也合理。
十多年来不闻不问的生父突然出现, 身边带着个行事诡异的女人。两人离开他的奶茶店不久,生父就突然身亡。
恐怕这些天,周缜一直是充满疑问,却无从询问。
他这里动之以情,林昭却毫不动摇。
别劝我,我一定要做这笔交易。
周缜有些无奈。但这毕竟是林昭的决定, 身为校友,根本无权干涉。
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, 看似想离开。
我心里一动,主动提议: 周同学, 来都来了,你要不要留下旁观, 看我是怎么跟林昭交易的?
周缜愣住。
林昭也犹豫了。
我捏着怀表,淡淡一笑: 既然这么不信任我, 你不妨在旁监督嘛。要是我做出些什么有违承诺的事情,你还可以站出来, 伸张正义。
林昭有点不好意思: 也是,我心里也惴惴的,要是周缜能在旁边,我可以心安一些。
我歪着头,饶有兴致地打量周缜。
夜色中,他眸子黑白分明, 闪烁不定。
仿佛既好奇我到底要做些什么,又本能地觉得危险, 想要逃离。
最终,他抿唇道: 好。我留下。
我轻微地扬了下唇角。
周缜是块好材料。
但他天生有几分傲骨。
这种人,一旦认定了什么事, 就很难更改。除非能让他亲眼所见,是他自己误会了。
我冲周缜微微一抬下巴。
那你记住。我姓秦,名青棠。
不是『这个女人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