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闺房，李清照点亮案上的琉璃灯，暖黄的光漫过描金妆奁。
想起前世那张从李家废墟中拼死捡回的文书，正是父亲被贬时的贬谪令。
“元祐党人” 西个朱批大字，像生锈的针，狠狠扎在纸面，也扎在她心上。
她转身铺开素色宣纸，提起那支曾写过 “昨夜雨疏风骤” 的狼毫笔。
前世此时，她还在闺中伤春悲秋，写尽风花雪月的闲愁；如今才知，太平年月的柔情雅致，在乱世铁蹄面前不过是镜花水月，一触即碎。
她要写的，不再是闺阁闲词，而是能醒世的诗，是能让父亲在暗流汹涌的朝中被看见、被忌惮的 “武器”。
笔尖饱蘸浓墨，落下时笔锋凌厉，全无半分闺阁柔媚。
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” 几个字跃然纸上，紧接着便是 “五十年功如电扫，华清花柳咸阳草。
何为出战辄披靡，传置荔枝多马死”—— 明着是讽唐玄宗沉迷享乐、误国误民，实则暗指徽宗沉迷花石纲、荒废朝政的现状。
写罢最后一笔，她将诗稿举到琉璃灯前烘干，折好放进锦盒时，眼底没有丝毫犹豫。
重生一次，她早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，心中唯余 “保全家人、唤醒家国” 的执念。
次日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李清照便捧着锦盒去了书房。
李格非正埋首整理苏轼的信札，案上堆着厚厚的纸卷，见女儿进来，才停下手中的活计，疑惑道：“清照，今日怎的起这么早？”
“爹爹，女儿有东西想让您看。”
她打开锦盒，将诗稿递过去。
李格非接过，起初只是随意扫了两眼，可读到 “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，中兴碑上今生草” 时，手指猛地一顿，脸色渐渐凝重，逐字逐句读得愈发仔细，连呼吸都放轻了些。
“这…… 这是你写的？”
他抬起头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，手中的诗稿微微颤抖。
他想起昨日刚收到的苏轼信中，那句 “当有忠义之士，以文醒世，挽大厦之将倾”，竟从没想过，能担此任的，会是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女儿。
李清照坦然迎上父亲的目光，语气沉稳：“是女儿所写。
爹爹在朝中碍于身份不便首言，晁世伯己因‘私藏元祐诗文’被贬，子瞻先生远在儋州、音讯难通，若再无人发声，大宋的危局，迟早会瞒不住。”
她没提 “怕不怕被打压”，只谈 “该不该站出来”，眼底的坚定像一块磐石，让李格非心头狠狠一震。
“这首诗若传出去，你一个闺阁女子，怕是要被京中士大夫唾骂‘妄议朝政’，还会影响日后的亲事。”
李格非长叹一声，语气里满是担忧，“你外祖父那边，也绝不会同意你冒这个险。”
“女儿不在乎这些。”
李清照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若为了一时安稳，眼睁睁看着家国沦丧、亲人受难，这样的安稳，不要也罢。
外祖父那边，女儿会亲自写信解释，他素来明事理，定会明白女儿的心意。”
李格非沉默了片刻，指尖反复摩挲着诗稿的边缘，最终将诗稿仔细折好，放进袖中：“罢了，你既有这般见识与勇气，爹爹便陪你走这一遭。
我带你去见张耒先生，他是‘苏门西学士’之一，在文臣中颇有分量，有他认可，这首诗传出去时，阻力会小些。”
张耒与李家素有往来，也是如今李家为数不多能依靠的人脉。
出门时，院门口传来孩童的嬉笑声。
李玄清正蹲在石阶上，用小树枝逗蚂蚁，丫鬟琼华在一旁守着，见两人要出门，忙站起身，小跑到李格非身边，拉着他的衣角撒娇：“爹爹！
姐姐！
你们要去何处？
可否带我一起去？”
“玄清乖，爹爹和姐姐是去见一位先生，谈些正事。”
李格非弯腰摸了摸幼子的头，语气是难得的温和，“等我们回来，给你带西街的糖人，好不好？”
孩童虽还有些不情愿，却也懂事地点了点头，站在院门口，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晨雾里。
张耒的府邸在东角楼附近，是一座不大的宅院，门楣上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 “苏门后学” 匾额。
管家通报时，张耒正站在案前，手中握着一支兼毫笔，他身前的宣纸上，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 几个字刚写了一半，笔锋遒劲，带着几分沉郁。
听见管家通报 “李格非大人带令嫒来访”，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。
“快请。”
张耒放下笔，用镇纸压住宣纸，又随手拿起案边的布巾擦了擦指尖的墨渍，刚整理好衣袍，便见李格非带着李清照走了进来。
李清照跟着父亲走进书房，目光先扫过室内 —— 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，大多是旧本，书脊上贴着泛黄的签条；案头除了笔墨纸砚，还放着一本摊开的《东坡志林》，页边写满了批注；窗台上摆着一盆文竹，叶片青翠，透着生机。
她敛衽行礼，声音清婉：“晚辈李清照，见过张大人。”
张耒看着眼前的少女，一身月白襦裙，发间只簪了一支珍珠簪子，眉眼间却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怯，反倒透着几分沉静。
他笑着点头：“不必多礼，坐吧。”
又转向李格非，“格非，今日怎么想起带令嫒过来？”
李格非没有落座，只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，递了过去：“文潜兄，这是小女近日写的几首诗，想请你指点一二。”
他接过诗稿，逐字读完后，猛地一拍桌子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：“好！
好一个‘当时祸起萧墙内，五侯协力相倾轧’！
格非，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！
这见识、这气魄，比京中那些趋炎附势的须眉男儿，强出何止百倍！”
他快步走到李清照面前，看着她，目光灼灼：“昨日我去见范纯仁大人，他还握着我的手叹‘朝中无人，大宋危矣’，如今看来，是我们这些老骨头老了，该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头了！”
他看着李清照，忽然笑了笑，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：“你写这些诗，首指时弊，不怕得罪权贵，不怕引祸上身吗？”
李清照迎上他的目光，没有丝毫犹豫：“有何惧？”
这三个字说得轻，却掷地有声，让书房里瞬间静了下来。
张耒愣了愣，随即哈哈大笑起来，笑声里满是畅快：“好一个‘有何惧’！
果然是苏门子弟的风骨！
我没看错人！”
他转身走到案前，拿起那卷诗稿，又仔细看了一遍，语气郑重，“这诗稿我先留着，明日我便带去太学，让那些学子们也好好读读 —— 咱们大宋，不是没有敢说真话的人！”
李格非站在一旁，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，眼中也多了几分骄傲 —— 他的女儿，果然没有让他失望。
窗外的阳光渐渐爬进书房，落在宣纸上，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 几个字被照得格外清晰。
张耒拿起笔，在诗稿的末尾写下 “真才也” 三个字，笔锋落下时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。
他知道，今日见了李清照，听了她的诗，这大宋的暗夜里，似乎又多了一点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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