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静石的动作比沈清辞预想的还要快。
不过两日，一纸轻飘飘的调令便将沈清辞从浣衣局那片苦海挪了出来，安置到了静思苑，名义上是在书房伺候笔墨。
这调动在波澜壮阔的后宫里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，从一个苦寒之地调到另一个冷清之所，无人会在意。
静思苑的人手确实简单得可怜。
除了一个年迈耳背、只管扫洒的老宦官，便只剩下沈清辞这个新来的“书房侍女”。
夏静石的起居饮食，以往大多是他自己动手，或是那老宦官勉强照料。
沈清辞到来的第一日，默默地将整个静思苑，尤其是分配给夏静石居住和活动的正殿及书房，仔细勘察了一遍。
窗棂的破损、炭盆的残旧、被褥的厚薄、书籍的摆放……一应细节，她都看在眼里。
然后，开始动手。
她用找到的厚纸仔细糊严了窗缝，将殿内唯一的炭盆清理干净，摆在更利于热量扩散的位置。
她将他那些为数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，擦拭干净，将磨损严重的书角小心抚平。
没有动夏静石私人的物品，只是将环境整理得更加整洁、宜居。
傍晚，夏静石从学堂回来，推开殿门的瞬间，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殿内依旧清冷，却少了那股刺骨的穿堂风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净的、带着微尘在阳光下晒过的气息。
炭火烧得正旺，驱散了往日的阴湿。
书案上，他昨日翻阅后随意搁置的书册，己被整齐地码放好，旁边还多了一盏擦拭得一尘不染、灯油充足的油灯。
他走到书案后坐下，目光扫过这一切，最后落在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沈清辞身上。
她依旧穿着浣衣局那身半旧的宫装，低眉顺眼，姿态恭谨。
“这些都是你做的？”
他问，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是，殿下。”
沈清辞轻声应道，“奴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。”
夏静石没再说什么，伸手取过一本书，就着明亮的灯火和温暖的炭火，静静看了起来。
殿内一片寂静，只有书页翻动和炭火偶尔噼啪的声响。
沈清辞并不打扰，她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，寻来针线，开始缝补夏静石一件袖口有些脱线的常服。
她的动作熟练而安静，仿佛天生就该在这里。
首到夜色渐深，夏静石放下书卷，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。
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适时地递到了他的手边。
他抬眼，看到沈清辞安静地站在一旁。
“殿下，该歇息了。”
她的声音柔和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，却不令人反感。
夏静石接过水杯，喝了一口，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，驱散了些许疲惫。
他看着她，忽然开口：“今日太傅讲《史记》，说到淮阴侯韩信。”
沈清辞心中一动，知道这不是随口的闲聊。
她面上露出适当的疑惑，配合地问：“殿下是对淮阴侯的用兵如神感兴趣吗？”
夏静石摇了摇头，目光有些悠远：“胯下之辱。
太傅说，大丈夫能屈能伸。
但我一首在想，若他当时不忍，是否还有后来的兵仙？”
这是一个试探，也是他心中真实的困惑。
隐忍的尺度在哪里？
何时该忍，何时不该忍？
沈清辞略一思索，缓缓道：“奴婢觉得，淮阴侯并非一味忍让。
他忍的是无谓之争，争的却是天下大势。
若当时为一时意气，与市井无赖搏命，不过是多添一桩命案，于他的志向毫无益处。
他的忍，是有目的的忍，是为了保存有用之身，等待足以施展才华的时机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更轻，却字字清晰，敲在夏静石心上：“殿下，这宫墙之内，有时退一步，并非怯懦，而是为了看清更远处的路。
锋芒毕露的木桩，总是最先被斧斤砍伐。”
夏静石沉默着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。
沈清辞的话，与他这几日的思考不谋而合，却又更为透彻。
她将“隐忍”从一种被动承受的痛苦，升华成了一种主动选择的策略。
“看清更远处的路……”他低声重复，眼中闪过一丝明悟。
就在这时，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。
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：“六殿下歇下了吗？
内务府送这个月的份例来了！”
来的是一名穿着体面蓝袍的中年宦官，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，抬着些东西，态度说不上恭敬，甚至带着几分敷衍的倨傲。
他是内务府负责分派各宫用度的管事太监之一，姓刘。
夏静石眉头微蹙，显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。
刘公公指挥着小太监将东西放下——几筐成色普通的黑炭。
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：“六殿下，如今各处用度都紧，您这儿人口简单，这些想必是尽够了。
若有短缺，殿下再使人去说一声便是。”
话虽客气，意思却明白：就这些，爱要不要。
夏静石袖中的手微微握紧，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有劳刘公公。”
刘公公似乎习惯了这位皇子的沉默，行了礼便欲带人离开。
“刘公公请留步。”
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。
刘公公回头，见是站在夏静石身侧那个面生的小宫女。
他挑了挑眉，带着几分不耐：“何事？”
沈清辞上前一步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怯生生又讨好的笑容，声音软糯：“公公辛苦了。
这大冷天的，殿下吩咐，请公公喝杯热茶再走。”
说着，她己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，双手奉上。
姿态放得极低，让人难以拒绝。
刘公公愣了一下，他在内务府当差，各宫主位为了多得些好东西，对他巴结讨好的不少，但这冷灶似的静思苑，还是头一遭。
他瞥了一眼那茶水，又看看沈清辞那张看似纯良无害的脸，哼了一声，到底接了过来。
沈清辞趁他喝茶的工夫，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份例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。
小声嘀咕，声音却足以让刘公公听见：“这炭……烟那么大，殿下夜里看书，怕是要呛着了。
前儿奴婢还听永寿宫的姐姐说，她们领的银骨炭都用不完呢……”永寿宫，是五皇子的生母，目前正得宠的贵妃住处。
刘公公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，茶水险些洒出来。
他猛地看向沈清辞，眼神锐利起来。
这小宫女，话里有话！
她不是在抱怨份例少，而是在点出“区别对待”，甚至隐隐牵扯出了得宠的贵妃！
若这话传到有心人耳中，虽动不了贵妃，但他一个经办太监，苛待皇子（哪怕是不得宠的）的名声若是坐实，也够他喝一壶的。
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。
沈清辞却仿佛没看到他骤变的脸色，依旧一副不谙世事、只是为主子忧心的模样，甚至还好心地提醒：“公公，茶烫，您慢些喝。”
夏静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，他心中震动，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他明白了沈清辞的意图。
她不是在硬碰硬，而是在用最柔软的方式，点出对方的错处，施加无形的压力。
刘公公放下茶杯，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，他干笑两声：“呵呵，许是下面的人弄错了。
六殿下金枝玉叶，读书是顶要紧的事，怎能用这等劣炭？
杂家回去就查查，定给殿下换些好的来。”
“那便有劳公公费心了。”
夏静石适时开口，语气平淡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刘公公不敢再多留，带着人匆匆离去。
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。
夏静石看向沈清辞，目光复杂。
她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要求，只是轻飘飘几句话，就扭转了局面。
“你……”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沈清辞微微福身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很多时候，他们怠慢我们，并非因为规定如此，只是觉得‘可以’如此。
我们只需让他们明白，怠慢我们，或许可能会带来他们不愿承担的‘麻烦’，哪怕只是微小的可能，便足够了。”
她抬起眼，眼中依旧是那副温顺，深处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：“有些仗，不需要刀光剑影。
言语，有时比刀剑更利。”
夏静石深深地看着她，仿佛要将这个看似柔弱，体内却蕴含着惊人能量的小宫女彻底看透。
他终于确定，那日的风雪相遇，不是偶然。
他捡到的，或许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，而是一块未经雕琢，却己光华内蕴的璞玉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
他轻轻说道，心中某个地方，变得更加安定。
窗外夜色浓重，静思苑内，灯火虽不明亮，却顽强地驱散着周围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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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殿下金枝玉叶，读书是顶要紧的事，怎能用这等劣炭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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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便有劳公公费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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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具体要求，只是轻飘飘几句话，就扭转了局面。
“你……”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沈清辞微微福身，低声道：“殿下，很多时候，他们怠慢我们，并非因为规定如此，只是觉得‘可以’如此。
我们只需让他们明白，怠慢我们，或许可能会带来他们不愿承担的‘麻烦’，哪怕只是微小的可能，便足够了。”
她抬起眼，眼中依旧是那副温顺，深处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：“有些仗，不需要刀光剑影。
言语，有时比刀剑更利。”
夏静石深深地看着她，仿佛要将这个看似柔弱，体内却蕴含着惊人能量的小宫女彻底看透。
他终于确定，那日的风雪相遇，不是偶然。
他捡到的，或许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，而是一块未经雕琢，却己光华内蕴的璞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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