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主母和父亲焦头烂额之际，我走上前盈盈一拜。
女儿愿为父亲、母亲分忧。
当晚，父亲便开了族谱，将我记在了母亲名下。
可殊不知，把我嫁去萧家，是他们走上绝路的开始。
在我大仇得报，决心离开萧家之际。
我那夫君却红了眼，声音颤抖。
那你我之前的那些情谊，都是假的吗?
1
成婚当日，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。
坐在喜轿里的我听着街边围观百姓的议论。
哎，你说沈氏女嫁去萧家，能有好日子过吗?
京中谁人不知，萧将军外有一孤女曾随军相伴，内有一表妹能照顾持家，深得萧老太君喜爱。
这沈家又与萧家对立，沈氏女嫁过去，定是要吃些苦头咯。
纵使围观之人议论纷纷，喜轿还是稳稳当当地入了萧府大门。
和萧聂远拜过堂，我便正式成为了萧家妇。
新婚当晚，萧聂远刚踏入我房门一步，便有丫鬟婆子匆忙赶来禀报。
将军，将军不好了，郑姨娘因为伤心过度，晕过去了
话音刚落，只听见有人急急忙忙出了门，屋内便再无动静。
我自顾自掀了盖头，又卸了珠钗，吹灭龙凤呈祥的喜烛便沉沉睡去。
在这场联姻中，最不重要的，便是夫君的宠爱。
2
第二日，按规矩我该去给婆母请安。
可我在院门口从晨起等到了日上三竿，婆母才叫人传唤。
见了我，婆母原本就阴沉着的脸上，更是多了一分不屑。
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，嫁过来的该是沈家嫡女，莫不是你沈家敢欺君不成?
三月前，我跟着主母和嫡姐一起去宫中参加春日宴，婆母也在场。
大出风头的嫡姐和庸俗浮夸的我，给在场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父亲已经开了族谱，把我记在了母亲名下。
我规规矩矩地给婆母敬茶，她却迟迟未接。
她身侧，一位面容娇俏的女子似是不经意间扶了扶腕上的碧玉镯子。
这样好水头的镯子，可谓有市无价，应当是萧氏给历代媳妇的传家之物。
表嫂莫要见怪，听说昨夜表哥匆匆忙忙地去郑姨娘院里了。
婆母知道后，担心你这刚过门的媳妇受委屈，因此彻夜难眠呢。
她把话说得这样好听，却藏不住明里暗里对我的讥讽。
我一言不发，只恭敬地举着茶碗。
我的双臂从微微颤抖到最后的麻木，婆母终是接过了我的茶。
喝完茶，她随手从头上拔了一根钗子给我，算是见礼。
我并未收下。
即便再不喜我这个儿媳，喝了茶也该有个像样的见礼。
随手拔钗当做见礼，那是对妾室才有的态度。
母亲，我知晓您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，但到底是圣上赐婚，还望婆母珍重。
你……
婆母咬牙切齿地指着我，却碍于皇权不敢发作，又回头给了那表妹一个眼神。
廉表妹不情不愿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匣子，没好气地递给我。
嘁，真会装腔作势。
我伸手接过，里面是一只成色一般的白玉手镯。
儿媳多谢母亲，望母亲……
出去吧出去吧，我头疼，要歇息了。
话还未说完，我便被敷衍着赶了出来。
3
早知嫁过来便是这样的境地，我也无甚在意。
我原是青石镇乔家村，一户平凡人家的女儿。
娘亲是十里乡出了名的美人，父亲是跟着镖局常年走南闯北的镖师。
日子虽算不上富裕，却也不愁吃穿。
父亲一年到头在家的时日并不多，但每次回家，总会带些新奇玩意给我们母女，一家三口共度一阵团圆和美的时光。
然而，在我岁生辰这一天，一位衣衫华贵的夫人带着一伙家仆闯入我家。
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撕扯、殴打娘亲，还把家里砸得乱七糟。
在我和我娘的哭喊声中，那位夫人言辞犀利地辱骂:
好个不要脸的狐媚子，竟敢勾引我家老爷，看我今日怎么好好教训你
娘亲流着泪，一个劲地摇头。
呜…呜…
高高肿起的脸和口中含着的血水，早已让她说不出一句能为自己辩解的话，只能低声地呜咽。
后来我才知晓，我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，被父亲诓骗成了外室。
在我和娘被一群丫鬟婆子压着，跪在沈家正厅时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父亲。
原本大清早穿着粗布麻衣，乐乐呵呵地说要出门去给我买生辰礼的父亲，此刻却穿着一身锦衣华服，畏畏缩缩地站在一旁。
娘亲早已没了力气挣扎，只顶着一张红肿的脸，用复杂又无助的眼神望着父亲。
那夫人见状，又冲上来对娘亲拳打脚踢。
好啊，你个狐媚子，当着我的面还敢装可怜，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
我挣脱婆子的束缚，奋力护在娘亲身上。
不要打我的娘亲爹爹，爹爹救救我们
我哭着向爹爹求助，他却始终别过脸，一言不发。
剧烈的疼痛从背上袭来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，止不住地咳嗽。
就这样折腾了半日，她终于打累了，大发慈悲地给了娘亲一个贱妾的身份，便带着一众仆人离开。
哎，夫人，等等为夫啊
父亲连个眼神都没留给我们母女，自顾自追去了。
就这样，我们母女入了沈府。
4
虽说我娘有了贱妾的名分，我们娘俩的日子却过得连府中最末等的下人都不如。
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馊的，院里的水缸永远都是空的，就连屋檐上的瓦脱落了，也无人来修缮，父亲也从未来看过我们。
那年冬天，屋外下着大雪，屋里飘着小雪。
母亲咳嗽着唤我来到床边。
咳咳，小七，娘亲……咳咳……娘亲怕是不能再陪着你了。
往后的日子，你要照顾好自己。不要去恨……咳咳……不要……
话还没说完，咳嗽声戛然而止，娘亲搭在我头上的手也骤然垂下。
娘亲娘亲
我声嘶力竭地哭喊，把娘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。
以往，我总爱用脸贴着娘亲的手撒娇，娘亲也总会笑着摸摸我的头，让我休要胡闹。
可如今，我再也等不到娘亲温柔的回应了。
大雪整整下了三日，我就拉着娘亲的手，在榻上坐了三日。
三日后，丫鬟见门外的吃食一直分毫未动，才疑惑地打开房门，随即又大喊着跑了出去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，才来了两个小厮，他们嫌弃地用草席将娘亲一卷，便抬了出去。
父亲像是终于想起了我们，第一次踏足了这个破旧不堪的小院。
他的目光环视着破旧的小院，嫌弃地皱了皱眉。
看都没有看娘亲一眼，就挥了挥手让小厮从后门抬走了。
看着目光呆滞、面无表情的我，他微微叹了口气。
往后，你就是府上的二小姐，住进西边的汀兰院去吧。
那年冬天，沈府上多了一位庶出的二小姐。
而我，青石镇的沈小七，失去了最爱的娘亲和原本青石镇温暖的小家。
我的父亲，在我和娘亲入了沈府的那一刻起，便已经死了。
5
有了正经的身份，我便不能再叫以前的名字。
主母身边的嬷嬷传话说，主母替我取名若尘。
若尘，言下之意便是我这个人，就像泥里扬起的尘土一般卑贱。
给我取这个名字，是要我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。
院门口原本写着汀兰苑的牌匾，也被换成了萍草苑。
彼时，我的嫡姐沈婉月正捧着汤婆子在一旁看热闹。
她那胭脂装点过的殷红的唇，微微上扬，流露出一股别有意味的笑。
这便是若尘妹妹吧?
说着，她缓步到我跟前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我。
妹妹怎穿得这般蹩脚，如今你可是府上二小姐，可别丢了沈府的颜面。
改明儿，我让丫鬟送些我不要的衣服首饰来，也好全了妹妹的体面。
我没理会沈婉月的冷嘲热讽，转头询问一旁忙碌的小厮，为何要撤换我院门的牌匾。
沈婉月恼于我的忽视，在听见我的询问后又挑着细细的柳叶眉，幸灾乐祸地抢了小厮的话。
母亲说了，『汀兰苑』这三个字，不衬妹妹现在的名字，从今儿个起，这院子就叫『萍草院』。
不合身的衣衫下，我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。
我虽还不识几个字，却还是能明白汀兰与浮草之间的差距。
见我迟迟没有反应，沈婉月撇撇嘴，兴致缺缺地带着丫鬟转身离去。
等沈婉月等人和换牌匾的小厮走远后，我死死盯着萍草院三个字。
碰的一声，紧攥的拳头重重打在木门上，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嘎的求饶声。
鲜血顺着木门流下，我缓缓卸了力。
萍草院里生长的，自然是野草。
既是如此，也该让他们看看野草骇人的生长力。
我去求了父亲，允我去上女学。
因着对我和娘亲仅存的一点愧疚，父亲勉强答应。
6
寒来暑往，秋收冬藏。
日子就这样过了五年，机会终于来了。
在我十五岁这年的春日宴上，我被打扮得无比醒目招摇。
满头珠钗配上缀满金丝银线的大夹袄，浑身充斥着庸俗、浮夸的气息。
反观嫡姐，整套的碧玉头面，配上绣着杏花的翠色夹袄，俨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，在我的衬托下更显得楚楚动人。
主母看着装扮好的我，颇为满意地点点头。
这才有世家小姐的样子。
话虽如此，眼里却是藏不住的鄙夷和得意。
春日宴上，嫡姐一曲翠袖轻扬舞，惹得众人绝口称赞。
我不愿再留在宴席中，便借口不胜酒力出去透气。
皇宫比我想象中还要大，我逛着逛着便迷了路。
何人在此?
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质问，声音虽并未很响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我忙转身行礼，并说明缘由。
小女沈若尘，跟着母亲和长姐来宫中赴宴，没曾想迷了路冲撞了贵人，还请贵人责罚。
我按着主母教我的规矩下跪行礼，却并未看清来人的容貌，目光所及之处，只有一抹明黄的衣角。
你是沈家女?朕……咳咳，这刚才，便是你跳的『翠袖轻扬舞』?
不是小女，是小女的嫡姐沈婉月。
沈婉月……沈若尘……
贵人自顾自念着我和嫡姐的名字，颇有一番探究的意味。
我仍端端正正行着礼，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。
起来吧。
是。
我应声而起，这才看清来人的样貌。
他面容俊朗清秀，眉宇间却透露出一股凛冽锋利之感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一切人心，有着他这般年纪不该有的威严。
我隐隐猜出他的身份。
不过对方既未挑明，还有意隐瞒，我便也当做全然不知。
与此同时，他也看清了我的打扮，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迷茫。
如今的京中，何时兴起如此……如此新颖的装扮了。
回贵人的话，这是母亲和嫡姐为了此次宫宴，特意为我打扮的，小女十分感念母亲的疼惜和嫡姐的姐妹情深。
想来，这也是眼下京中盛行的打扮吧。
一番话下来，饶是平时不懂女儿家装扮之人，也明白了其中的深意。
呵，既是如此，你可不要辜负了她们的一番苦心。
听到这话，我捏着锦帕的手微微出汗。
莫不是我的意图太过明显，惹怒了贵人?
顺着长廊走到头右拐，过了凉亭你便可回去了。
好在对方并未再说什么，给我指明了路就转身离开了。
我暗自松了口气。
很好，我赌赢了。
7
宫宴后的第二日，宫中下了圣旨，将沈府嫡女赐予镇北将军萧聂远为妻。
待传旨的内官离去，主母便摔了茶盏。
圣上这是何意?京中何人不知，何人不晓，我沈家与萧氏一族乃是水火不容，就这样把我的婉月嫁了去，岂不是要白白苦了她一世?
主母的母家柳氏，与萧氏乃是世敌。
而沈家，一直依附着柳氏一族才有了今日的光景，与萧氏自是水火不容。
而今四海太平，已许久未兴起战事。
以战功立身的武将世家萧氏便日渐式微，而柳氏一族却日渐势大。
其族中子弟近日来在京中横行霸道，却都被柳家以雷霆手段镇压。
加之前夜，我这个庶女顶着浮夸的装扮在皇宫里迷了路却无人问津，而嫡女却在宴会上大出风头。
这便更加坐实了沈家后宅欺凌庶女之事。
如此种种，更加激起了圣上对沈、柳两家的不满。
现下这道圣旨，便是明晃晃地警示沈、柳两家要安分守己。
嫡姐在主母跟前哭闹。
母亲，我不嫁
要真让我嫁去那萧府，还不如一条白绫吊死在家中来得痛快
我的好婉月，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母亲定不会让你去遭那个罪的
还有你，一天天没个正经，也不知道想想办法
主母一边安慰着嫡姐，一边责骂父亲的无用。
就在这时，我一如平日里的乖顺，上前盈盈一拜。
女儿愿为母亲、父亲分忧。
一时间，三双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一齐看向我。
当晚，父亲就开了族谱，将我记在嫡母名下。
当我终于寻到机会离开沈家，而且是以嫁于世敌之家这样的方式后。
我知道，一棵生长在荒芜之地的野草，就要顶翻头顶的巨石，破土而出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