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日煌煌

夜色下的煌京，亮如白昼。

不是烛火，不是油灯，而是无数镶嵌在白玉灯柱里的赤晶，将流淌着的、温暖而明亮的光芒，泼洒在御街的每一个角落。

一个刚入城的西域胡商，张大了嘴巴，看着眼前这超越他理解的一幕。

空中，几条以赤晶为核心、用秘法悬浮的锦绣龙鱼灯，正悠然巡游，鳞甲生辉，引来地面百姓一阵阵的惊叹。

“天神在上……他们竟用‘太阳之血’来点灯？”

胡商喃喃自语，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与贪婪，“这大明……何其奢靡，何其可怕！”

他口中的“太阳之血”，正是支撑着大明国运，缔造这眼前不夜之城的根基——赤晶。

而此刻，在这片极致辉煌的边缘，一座僻静、甚至有些破败的院落地下，正进行着一场可能颠覆这一切的实验。

(二)“嗤——”一股青烟从复杂的铜制仪器中冒出，伴随着刺鼻的气味。

朱靖澜首起身，用袖子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油污和汗水，眼神里没有失望，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。

他拿起炭笔，在一旁摊开的厚厚笔记上快速记录：“永熙十七年，冬，第七十三次合成实验。

引入南海‘磁屑’三厘，试图稳定初始能量场……反应前期平稳，第七刻时能量峰值超出预估，导致晶核结构崩解。

失败。”

他放下笔，看向实验台中央。

那里，一个特制的琉璃器皿内，只剩下一小撮黯淡的、米粒大小的红色碎屑。

人工赤晶——这是他这个“不务正业”的皇孙，数年来孜孜不倦追求的梦想。

墙上是未完成的《格物天工图》临摹稿，西周堆满了手稿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矿物样本。

这里是他的一方天地，一个被皇室宗亲嘲笑的“奇技淫巧”之所，却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。

“磁屑的纯度不够，反应催化介质也需要调整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完全没注意到实验室外，夜色中传来的、细微而凌乱的脚步声。

(三)“轰！”

实验室那不算厚重的木门，被猛地撞开！

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倒灌进来，同时涌入的，是几名披坚执锐、眼神冷厉的皇城司甲士。

为首者，是副指挥使赵坤，福王的心腹。

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、还冒着青烟的实验室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。

“靖澜公子，好雅兴啊。”

赵坤的声音像是刀刮铁锈，“在这皇城根下，行此……妖邪之术？

你是要咒诅陛下，还是要焚毁这煌京不成？”

朱靖澜心中一沉，面上却强自镇定：“赵指挥，此乃格物之学，并非巫蛊。

我在尝试……尝试？”

赵坤打断他，一脚踢翻旁边一个装满蓝色溶液的琉璃瓶，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，“证据确凿，还敢狡辩！

来人，将这妖人同党，一并锁了！”

甲士如狼似虎地上前。

“住手！”

一声苍老却坚定的厉喝从门口传来。

朱靖澜的恩师，那位清瘦的白发老翰林，踉跄着冲了进来，一把将朱靖澜护在身后。

他怒视赵坤：“赵指挥！

此间一切，皆是老朽所为！

是老朽一意孤行，逼迫靖澜协助！

与他无关！”

“老师！”

朱靖澜急道。

老翰林猛地回头，用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瞪着他，低吼道：“闭嘴！

你这孽徒，平日疏于学业，今日还要忤逆师长吗？！”

那眼神里，是决绝，是托付，是让他活下去的恳求。

赵坤冷笑一声，似乎早己料到：“是不是同党，自有王爷和陛下圣裁。

带走！”

甲士粗暴地推开朱靖澜，将老翰林的双臂反剪，铁链“咔哒”一声锁上。

老人被推搡着向外走去，经过朱靖澜身边时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：“活下去……走下去……”朱靖澜想冲上去，却被赵坤一把狠狠推倒在地，手肘撞在冰冷的石地上，传来钻心的痛。

赵坤俯视着他，如同看着一只蝼蚁：“公子，还是先想想，怎么跟皇上解释你这‘格物之学’吧！”

(西)一个时辰后，皇宫，养心殿外。

朱靖澜首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，雪花落满他的肩头。

殿内灯火通明，却照不暖他半分。

殿门终于开了一条缝，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走了出来，眼神淡漠。

“靖澜公子，回去吧。”

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冰冷，“陛下有口谕：”不思进取，专营奇技淫巧，结交奸佞，惊扰祖宗安宁。

回去闭门思过！

‘“如同寒冬腊月里又一盆冰水浇头，朱靖澜浑身一颤。

“公公，我老师他……”太监打断他：“陛下不想见你。”

说完，转身便要回殿。

就在这时，一个身着素雅宫装、容颜憔悴的美妇，在两个宫女惊慌的注视下，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。

她是朱靖澜的母亲，婉嫔。

“澜儿！”

她看到跪在雪地里的儿子，眼圈瞬间红了。

她没有多看朱靖澜，而是朝着养心殿的方向，深深叩首：“陛下！

臣妾教子无方，愿代子受罚！

求陛下开恩，饶过澜儿和老师！”

殿内寂静无声。

片刻，那老太监去而复返，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绢帛。

“婉嫔接旨。”

婉嫔和朱靖澜同时抬头。

“教子无方，忤逆圣意，即日起，贬入冷宫思过，无诏不得出！”

两名健壮的嬷嬷上前，一左一右“扶”起了婉嫔。

“母妃！”

朱靖澜想要起身，却被身后的侍卫死死按住。

婉嫔回头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里没有怨恨，没有责备，只有无尽的担忧、哀伤，和一丝……诀别之意。

他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，那冰冷的宫道，仿佛一张巨口，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温暖。

权力之下，亲情、道理、他视若生命的格物学，都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
(五)夜深了。

御街的赤晶依旧辉煌，将朱靖澜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。

他走回那座己被贴上封条的小院外，像一尊雕塑，立在寒风中。

实验室没了，老师入了天牢，母亲被打入冷宫……他一夜之间，失去了一切。

这赤晶照亮的不夜之城，为何独独照不亮他脚下的路？

“啧，这煌京的冬天，真他娘的能冻死人。”

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，从他身后的暗巷里传来。

朱靖澜缓缓回头。

巷口阴影里，倚着一个身影。

一身锦袍，内衬却是醒目的暗红色，嘴角挂着他熟悉的、玩世不恭的笑意。

是陆明远。

他抛过来一个皮质酒囊：“喝口，暖暖身子。

你这模样，比死了三天还难看。”

朱靖澜接过，却没有喝，声音沙哑：“我现在是戴罪之身，你还敢来？”

陆明远走上前，拍了拍他肩上的积雪，笑容不变，眼神却在赤晶光芒下，锐利得像把刀子：“我这人，天生就爱往是非窝里钻。

更何况……”他凑近一步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：“福王这么急着把你拍死，把你所有的研究痕迹都抹掉，你就没想过为什么？”

朱靖澜瞳孔微缩。

陆明远盯着他的眼睛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南方出大事了。

我们脚下这煌煌盛世，快塌了。”

“我们的时间……不多了。”